适可居浅近文言六篇
漆钢
游川河盖小记
川河盖，距秀山县城东北八十余里，其名因山顶为一阔大平旷地而得。盖，山巅之平川也。又因其形似方桌而称桌山，山之麓为涌洞乡。据载，斯地为曩日红军浴血处。盖上草场，乃武陵山腹之最巨者。
己亥仲夏晦日，予应朱君占华之邀，赴秀山传讲全国书展备稿事宜。翌日事毕，向晚与福毅、占华、应祥、再朝诸君驱车奔川河盖而去，途遇美景，辄下车一例收入镜头。至，投宿星空酒店，了理入住毕。旋至岩前，舍车东行数百步，伴清越鸟声，经浓翠绿浪往心子岩。心子岩，因两翼山脊延伸处如“心“字而得名。岩上有亭，亭之右即梳子山。梳子山奇形异状，由十八座平行山脊组成，因远望如梳子而得名。亭上放览，翠屏倚空，幽壑当面，如骈笋秀发也。顷之，复西行千余步至锯齿岩，恐天将暮，匆匆领略，未能细赏。待行至将军岩，见一巨石屹立崖前，予等趋前攀石上，跷身俯览，下深数百丈，不觉心醉神迷。再朝更以太极法式留影，功架颇中正。是时也，夕辉晚照，彩霞满天。游目极处，日渐西沉，初始转红，渐如赤焰。所谓“残阳如血”正是此时景象也。
少焉，予于石上下至岩前，见岩沿陡如刀削，徘徊四顾，广宇茫茫，叠巘天挺，觉魂悸而不自持，俯仰之间，犹感吾辈之渺小矣。遂作小诗一首云：“罡风伴我上危巅，绝巘茫茫识静渊。坐此时空真一叹，世间碌碌忽生怜。”
予等缓步岩边，且行且驻，久之，觉山中爽气宜人，忘其返也。晚八时许，中天犹未暝暗，忽忆前人“山中日月长”句，信不虚矣。
既暮，众人方觉腹中空空，饥肠辘辘也。遂驱车于山腹搜觅食店，不意斯时非旅游旺月而张店者鲜。询索多时，方遇一农家，正所谓：饮馔无精细，饥时易为食。主人供米饭佐山蔬，虽非丽食珍肴，然真味悠长，亦非市廛所比况。
有顷，仰见朗月升空，繁星满天，北斗七星清晰可见，此状非渝城能梦见也。
越日，五时晨起，与诸君约观日出。凝立崖头，天风浩浩，草木有声，气充胸臆。及至朝阳升起，烟浮霞飞，金光烁烁，彩错斓斑，照耀无际，大不类寻常所见也。
嗟乎！予自成年，所历道途，遍及南北，寻常山水，诚如杨升庵所谓 “盖饫闻而厌见矣” 。不意巴渝境内，有此豁眼怡神之佳景，方知世间可游处，交臂失之者亦多矣。
己亥农历六月初七适可居元瑀漆钢记
游洪安边城漫记
己亥伏月朔日，偕同人登川河盖，流连于穹庭大块之间，仰望星芒于山巅旅舍之内，诚快事也！次早，返驾渝州。维时，朝暾甫上，天幕溢彩。由四十五道拐盘旋而下，云路宛转，地势奇险。抵山脚，经洪安镇，隔河相望者，湖南花垣县之边城镇也。予先后来此者二。此行经占华、应祥提议，众人挟余兴往焉。
边城镇，即旧时之茶峒镇也。其声名显扬，引来中外游侣无数，沈从文《边城》一书厥功至伟。斯地居人以土家、苗、汉为主。横亘一河，分隔黔之松桃迓驾、渝之秀山洪安二镇，有鸡鸣三省之说。三地往来，藉铁索笼一凹口之木引乌篷载渡，故以“拉拉渡”名之。渡头有沈从文大书“边城”二字于壁。解放战争，刘邓大军据此入川，故于渡口立塔以为纪颂。其河名花垣河，波光粼粼，清澈见底，水中游鱼，清晰可数。此际重来，复见如画风光，意中甚适。及渡河，见镇中古式建筑，参差错杂，次第作屋。里闾犹自，恍若桃园意味；风物依然，还疑岁月沧桑。闲步江皋，拂石小坐，再朝于岸边鹅石间，徒手捧细鱼十余投于矿泉水瓶。予正忖瓶小狭迮，久蓄必因缺氧而致鱼亡，应祥却觅一塑料桶延入其中。予本鱼痴，笑语应祥、再朝曰：兹欲携之回渝，若何？二君慨然允诺。
当此之时，水边有湘女浣衣石上，街店中有老者安祥自守，偶有三、五游人闲游，全不见传说中湘西彪悍民风也。予等坐于江皋石上，举目徐顾，天蓝水碧，空翠袭衣，江心一岛，名“翠翠岛”。岛依《边城》书中情景而建，中立“翠翠”塑像。予假手机随拍江天丽照若干，以为他日之念。
正午，返洪安，饭于镇外一道店。店后有溪，溪中山石随布，淙淙有声。应祥复以盆捞得不知名细鱼十余，另有寸许光唇鱼数尾，实可证此地生态乐境也。席间，应祥述其近年著力隐学，兼及山乡奇异事颇得趣。饭毕，福毅驾车，予执应祥、再朝二君所获小鱼回渝。归程漫漫，无聊之余，忽忆石珺兄尝于其皖南故里，捉溪鱼数尾，蓄之以桶，续氧以泵，于一日之内，飞车千余公里携归渝州之举，故以鱼照发石珺以示逸情。石珺兄戏曰：“嘻！嘉鱼盼安然也。”盖因其牵心数百里车程，难免不因失氧而伤也。所幸者，抵渝后，除亡一二外，余皆入水翩眇，速如梭穿，此亦趣事矣。
予天生喜鱼，方四龄，于乡下误抓水蛭认作鱼养，令家慈引为积年笑谈。即长，此兴不衰，举凡金鱼、热带鱼、海水鱼俱曾蓄养，惟近年喜野生小鱼，每网购养之乎书房玻缸，亦足慰尘怀、舒倦眼也。欧阳修《养鱼记》云：“……予偃息其上，潜形于毫芒；循漪沿岸，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。斯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也。”予之爱鱼，与欧公神思相接，可谓物情未穷。予平生多所嗜好，非止纵酒狂歌之属，然可慰者，似未玩物丧志也。
归渝后作三绝云：“乌篷摆渡晓烟随，余韵悠然退俗思。慰眼清粼鱼可数，江干倚石看多时。”（《洪安拉拉渡》）“居身犹未染幽蒙，爱此悠悠世味空。捉得清江鱼数尾，儿时优乐漫胸中。”（《闲趣》）“湘黔渝界此中分，四海扬声迥不群。一曲情歌招远客，生辉瞻赖沈从文。”（《边城》）
己亥农历六月初六适可居元瑀漆钢记
游定明山记
定明山在潼南城西，其东南距重庆主城二百余里，西北距成都市区五百余里。山不高，状如蚕卧，起讫仅二里许。予昔来游，逢周遭培修，未能洞观其详也。
庚子闰四月十八日，予并诸同人至潼南双江镇，藉参谒“杨尚昆故居”之余闲，顺道往游定明山。
抵定明山，清景蔚荟，夕阳西斜。于时，除僧侣二三外，游人绝少，全不见“舟车往来之冲，邑人游观之地”之盛况，疑为今岁疫情障故也。甫入山门，循脚下阔道前行百数步，出入玉皇殿、观音殿，证此山佛、道并存，洵非虚语也。邻比二殿，大佛寺赫然在目焉。
大佛寺，位于定明山北麓，涪江南岸。初名“定明院”，又名“南禅寺”，后因由唐至宋在寺内凿成一巨佛，遂称“大佛寺”。此为定明山群景之声名最著者。
寺依山崖而立，佛阁七层，飞檐高翘，去地数十仞，其形制若梯阶。正殿山门骈列二联，一曰：“境讶虎溪，绿水一江环净域；地称鹫岭，青山万点拥禅关。” 一曰：“如是渐增，闻所闻尽；忽然超越，世出世间。” 系晚清重臣曾国藩、左宗棠先后来此所题。殿内，一尊弥勒佛塑像背依山岩，面朝涪江，左手置膝，施降魔印，右手平胸，结禅定印，巍然端坐于佛龛上。其头饰螺髻，身布金箔，法像庄严。宋碑载其高八丈，实则以今之所测为五丈五尺，系华夏金佛之最巨者。据碑记昭述，大佛身、首开凿年代相距寝远。佛首开凿于唐长庆四年，成于广明元年；佛身开凿始于北宋靖康元年，于南宋绍兴二十一年凿成。前后共历时三百年方告完竣。绍兴二十二年二月，大佛装銮饰金毕，方始全其遗功。其后，于清嘉庆七年、同治九年、民国十年并公元二0一0年，大佛重装金身如是者四。
出殿右行, 紧邻七檐佛阁为七琴台。七琴台古称“大佛洞”，又称“石磴琴声”。盖因崖际刻凿四十二级石磴，宛若琴弦四十二根，俟游人拾级而上，脚底即发以“咚咚”之声，尤以其七级回声清越洪亮，犹如槌击编钟，又似弹奏器乐，亦称“七步弹琴”。
七琴台下，一巨石上森挺一亭，为南宋理学家魏了翁所建。亭高五丈，四角飞翘，覆楼两重，峻整可观。因亭下汇聚渊泉，清可鉴颜，了翁遂以“鉴亭”名之，后世亦称“了翁亭”。予素性乐林亭山水，见此亭，岂可遇亭而不留停耶！同游者据石桥踵至亭前一憩。予见亭之侧近林木清华，阶前植以芭蕉相映成趣，不觉脱口而出：“藉此以饮真人间乐事矣！”而有同游者谓：“藉此读书亦人间乐事矣！”嘻！当下一念，知予实一俗人耳。
少顷，出亭前行。涪江即在道之左侧，道右绝壁除诗联题记繁富而外，更遍布隋唐以降儒、释、道造像七百余尊，可称 “三教合流”之典式仪型。沿江行数十步，仰见一巨伟“佛”字卓然笔立于石壁间，字高近三丈，为清同治年云岩佛乘所书，端严遒劲，气象雍容，此亦海内摩崖“佛”字之最鸿大者也。近旁，岩顶一石，形貌如鹰。相传人立其下，时有海浪声由远及近而来，故名“海潮音”。再近旁，壁刻径尺榜书八字，曰：“壁立万仞，遗爱千年。”按志，此为明正德光禄少卿席彖所书。然今人多误为张鹏翮所书，盖因其多次来此，且每有题咏之故也。张鹏翮乃清中大诗人张船山高祖，身仕康熙、雍正二朝，时人称“遂宁相国”。系清代朝中官声、誉望最盛之巴蜀能臣。雍正三年于任上病逝，归葬潼南庆元山。
向东而趋，于山崖藤蔓交织，苍翠如洗处，见一平整岩壁，四围早已风化剥落，惟壁中心一形似月影者清晰可辨，此即定明山十八景之“翠屏秋月”矣。清人尝题：“山灵奇诡不可测，何时飞出一轮月。夕日照尽两朝人，今日照人头又白。”读来顿生天地沧桑之感。惟“夕日”疑为“昔日”之误也。俄尔，予亦漫成一绝，云：“简淡虚冲峻壁生，疗人俗鄙冷凡情。升沉显晦无增减，寸寸心光物外明。”续后，历览“千佛岩”“关刀石”“云岩飞霞”并题记，以年久缺蚀不甚了了。继而，钩探峭壁间明、清并上世纪水文标记，获知涪江水文史，颇讶历次洪水来势之劲猛。
凭栏小立，远观近览：白云渡岭，暮色流霞；长波锦浪，中有嘉鱼；隔岸琼楼，继起如笋；跨江平桥，形似卧龙。近前江面，有二小山秀出水中，自成佳致。回首丹崖，人文焕曜，光昭千秋，从容句解，入眼欣欢。众人徘徊四瞩于旧观新变之间，共叹邑野蕴奇，继起遇与不遇之感也已！
噫！定明山者，方今既不显于外乡，亦无闻于远民，即如渝州斯民，未尝一睹者亦稠众矣！归来漫忆此游，不尽幽赏之兴。遂乃寻章摘句，拼凑成文，以为异日好游者之导也。
庚子闰四月二十日夜退结斋主元瑀漆钢于龙头寺
《适可居集陆二百绝》自序
集句诗乃旧时作诗方式之一。明人徐师曾《文体明辨序说》云：“按集句诗者，杂集古句以成诗也。自晋以来有之，至宋王安石尤长于此。盖必博学强识，融会贯通，如出一手，然后为工。若牵合傅会，意不相贯，则不足以语此矣。”
余近年于公务之暇，每集前人成句以为戏，偶有会心之作，则假手机微信以发海内师友，不意每得勖勉。由此兴趣陡增。
丁酉新春，余偶见清人谭国恩《写趣轩集陆别编》，所集陆放翁七绝37题50首，情韵深婉，又复苍凉悲壮，即事体物，浑然天成。此所谓以前人旧句作自家新诗。且熔铸入妙，沛然如肺腑中喷薄而出，读来不觉技痒。爰作效颦之举。初拟于放翁《剑南诗稿》试集若干绝句以自娱；待集成五十首时，继思以一百首为限；岂料百首集成，一发而不可收。数月之间，于公事乘闲，一卷在手，检索不懈，殆忘食寝，几废毛锥。至国庆中秋之日，已得五、七绝二百余首。前人曰：“作诗非有才不能，集诗非有思不能，夫诗思之深于诗才也多矣。”窃谓作诗固难，集前贤成句为诗亦洵非易事。况乃集句虽文字游戏，亦须触物兴怀，深思默会，采其精华，非同拾人牙慧，岂徒以字句拼凑而已哉！须知此实为学诗之方便法门，要在解构重组前人好句之时，复能寻阶而进。学之者精心模仿，体会操存，正如学书者之集字成篇，于法帖层层透入，洞见古人精妙所在，自不难深入法海，博得道要，至通家而入变化之堂奥矣。且集句成篇，亦须中存怀抱，外严矩度，俨若新词自造。故余每集一绝，皆标以题目以寄眼中所见、胸中所感。所幸余平生探幽揽胜，游踪尚富；遇事交友，亦多感悟。举凡曩年放逸不拘、纵笔弄墨、赌酒敲棋之类，每一忆及，于脑海中皆构成一意象，旋拈放翁丽句直抒所怀。每首之中，苟一句雷同，必置而另构；一字重出，除意有不可替者，必然弃之不用；至于东冬江阳、元寒删先，亦决不混淆，其他诸如挤韵、连韵之属亦竭力避之。入眼佳句，具此感发，每不可遏。凡此皆不以我之所作就放翁，而以放翁之所作就我也。盖余之于放翁，素来喜其高旷之胸襟、真挚之情性、清纯之品格，是以读《剑南诗稿》有年，且每书放翁诗联以遣清兴，遇绝妙句，辄吟咏再三，复默记之，手录之，渐积成帙。故每有灵光乍现，信手拈来之作。如：“碧桃缥缈著花稀，近水松篁锁翠微。最喜夕阳闲望处，白鸥争傍小滩飞。”（《湖上晚望》）“豪华无复当年乐，客里忽惊春事空。自古世间如意少，诗成多是在车中。”（《倦游书事》）“卷里光阴能属我，世间万事有乘除。自怜报国无他技，戏就明窗学草书。”（《学书感怀》）亦自觉意境翻新，略无斧凿痕迹。然，余迫于才力，加之不免贪博而忘精，故集中亦多凑泊牵强之作。识者自能鉴别。
余平生苦乏诗才，是以每作一诗，构思极艰。而集此二百余绝，居然数月而就，此知他年归休之时，得以集古人之句度日，亦天地间一大快事也。
丁酉仲秋漆钢于渝州适可居
陈仁德先生《七律三百首》序
陈仁德先生以诗词蜚声宇内，自弱冠至今，五十年所作诗词达六千余首。迩来篹辑七律三百首为集，嘱序于予。元瑀诠才末学，奚足以语文事哉？然，予于先生，曷胜歆慕！遥忆曩岁，初识先生于渝州之南坪，得诵其诗而怀仰其志，怀仰其志而益敬其人。先生于诗，心血以铸，抟心一志，其平生所为，有功于诗坛实非鲜浅。故予闻跫音而喜，又安可以无言哉？
一集在手，灯下伏读，析而赏之，觉珠零锦粲，佳构纷披。概要言之，其怀古则中含寄托，出游则刻雾裁风，忆旧则心潮逐浪，感喟则不主故常。如《白帝城怀古》《登嘉州尔雅台》《端午》诸作沉郁苍凉，句雄势劲，颇得少陵遗风。《游辉腾锡勒草原》《重阳登太岳山是日山上已见积雪》《登巫山文峰》之属，每清新雅正，明快晓畅，妙传香山诗法归旨。《哭希渊世兄五首》《有感》《回乡偶成》发乎真情，悲慨遥深，非徒只叙事言说而已。《记梦》《岁暮》《乙亥中秋无月》《九江》众作则心役万象，神驰八极。余如《近日接连查处巨贪有感成此》则敛容屴崱，贯金透石。《赴潮州韩山书院〈近百年诗词高峰论坛〉与诸君同赋》，其音节之响，气势之盛，似可响振颓俗矣。至于心声所寄，此中尚有诚于君亲、厚于朋侪、铺于欢饮、牵心于世事者，率皆至性流露，实得于先生真性情如此。盖情至于真，脱口便成隽品，非鸢肩鹄颈者可攀也。
七律一体，自山谷至晚清，流波所及于当世，诗家不乏喜取繁声僻字而病于生硬艰涩者。而仁德先生于诗，向不以隐奥炫博，所作每每似信手拈来，即用典亦不着痕迹而尽得风流。其击钵之能、生花之笔，比至纯熟自然，纵横无碍之境。三复斯集，予最喜其偶句之精警，如：“岸接碧天痕一线，波摇红日影双飞。”（《五月二十一日离汉返川船上得句是日适为三十四生日》）“云飞天际风声动，日落沙头海浪回。”（《烟台》）“孤月苍茫生塞外，一鞭寂寞指天涯。”（《呼和浩特街头夜饮》）“一再彷徨惟戒酒，十分酸楚是求人。”（《感事》）“巫峡雨狂云乱出，大江潮起鸟横飞。”（《巫峡培石遇雨》）“满地西风和我老，长空北雁共谁归。”（《丁亥九日霍山登高与中镇社友同用小杜九日齐山登高韵》）“侯门绝似函关险，世路胜于蜀道难。”（《枕上得句》）“老来恩怨归无奈，年久悲欢记不清。”（《暮春二首》）“枕边剩有难圆梦，架上犹多未读书。”（《冬至夜》）“一阵惊雷天外过，九州生气梦中回。”（《夏夜闻雷》）此等句，如璆琳琅玕，在在皆是，可谓一读上口，入目难忘，实可为后学陶炼句意之梯航矣。昔人有“寓目能记，便是好诗”之论，谓为信然。
清人陈廷焯曰：“无论诗古文词，推到极处，总以一诚为主。”作诗之道，关乎情性，通乎造化。仁德先生少遭不造，然于迍邅困踬之中，与古为徒，殚精覃思，探得窍要，迨至豁然大彻，皆缘于志之诚也。其诗虽以白香山为宗，实则尤以老杜情怀为弘旨，故力主“忧患意识，悲悯情怀”之诗观，其落笔处每见赤心热肠并豪迈胸襟。观集中所汇，其诗风力道之劲，句法之活，大类法书中之大草，豪放恣肆，一气神行，诚足以成一家之体也。
噫！观先生诗，知先生实乃有目者咸识之真诗人；观先生之怀抱，非世之徒以吟风弄月者可比；观先生此集，感慨系之，因以鄙词敬献于前。
庚子十月二十八日夜退结斋主元瑀漆钢于龙头寺
漫话杨昌刚其人其艺
黔地多山，向以奇胜名天下。王阳明云：“天下之山，萃于云贵。”斯地僻处西南，往时每为不知者目为蛮荒之所。然自古讫今，文脉赓续，相沿成习，经世安邦之才，文章俊伟之士代不乏人——东汉尹珍，明代孙应鳌、何腾蛟，清代周渔璜、郑珍、莫友芝、丁宝桢皆一时之选。而风雅善书者亦屡见不鲜矣。即以域内之印江县而言，明清以降，府县兴文重教，人文焕映，书家辈出。清乾隆年间，中州李海观官印江知县即褒称印江乃“书乡”。清中以还，除王道行、周以湘、潘鹄臣而外，晚清严寅亮亦因榜题“颐和园”一匾而擅名一时。余如现当代魏经略、魏宇平昆仲俱以诗书并茂有声于当世。宇平先生抗战时避居渝州，直至终老。予年少时，每执书请益。溯自丙寅之春，宇平老出经略先生所书手卷见示，觉精气内敛，格调高古。其以碑法入行草，奇崛生辣，笔如铸铁，的是功力深厚，风格独具之上品英作。夫印江位于黔东北，世居土家、苗、汉各族，境内梵净山风光旖旎，山高七百六十余丈，为佛门圣地也。前人云，楚骚之奇乃得江山之助，信然！王子安曰：“物华天宝，龙光射牛斗之墟；人杰地灵，徐孺下陈蕃之榻。”此之谓矣。
杨君昌刚，黔南印江县人，土家族，徂兹任省书协驻会秘书长，乃当今黔省书家之代表者也。予初识昌刚于国中书协例会。或因同处西南，山水相连，言语无隔；或因黔南魏宇平、杨霜二先生尝以诗教启予蒙昧，且素以耿介拔俗，人品高洁为予所尊仰，故乍见昌刚，知其自黔而来，即生欢喜之心。昌刚性情通透，心地光明，其身型不伟而富轩举之气，言谈无饰而显磊落之风。每文会相逢，言未出、意先舒，复戏谑谈笑，极友朋之欣乐也。及予与之相交滋久，知其履历，可谓赡富。自言尝执教鞭，复供职于铜仁地区政府，继掌省职医院。备述医院上任伊始，正处水穷无路，薪金不继之困境，遂以风雷之势，营务实之策，建扶危之功，终竟迎取云开雾散，柳暗花明之时。而所历艰难，林林总总，指不胜屈。尤可叹者：时序推迁，不废书卷；世情往复，难忘砚田。诚可谓初心不改，虽远不怠矣。
昌刚髫龄学书，初以颜柳为轨范，复引而伸之，上窥汉魏两晋以拓其道境，再辅以宋明诸家雝培其体变。擅魏楷，精行书。其楷书碑骨帖韵，天趣迸溢，深得晚清赵之谦神韵。平素喜作擘窠书，虽粗笔重墨，而清健之意不损。何耶？一者铺毫果敢，方圆并用，藏露不拘，笔饶活趣而无僵直垂老之气，兹胸次使然也；一者云烟过眼，山水养性之故也。昌刚亦喜书联句，其楷书联，向背有法，变形有度。尤可贵者骨力崚嶒，严整俊丽，外示郁勃雄健之气而中含巉秀清雅之意。窃谓南人攻碑，不失秀挺。观昌刚书，似可证予言之不虚也。昌刚行书合见苏、米并王觉斯于腕底，所作轻重由心，妙用于手。考其所作，飞笔放体，肆而不流，斐然可观。偶作草书，亦纵横连绵，宛转翻覆，如腾猿穿树，乍驻乍行，自在无碍。若统而言之，昌刚书历半世磨练，研精覃思，居敬存诚，推求法帖精密，芟夷碑版锐悍，使碑帖相参，笔有来历，中含己意；加以天情开朗，妙悟今古，笔下亦饶溢时代气息矣。
昌刚现居贵阳，然于印江故土，每有木黄梦绕，梵净魂牵之叹。盖其生于斯，长于斯，自是心系于斯，可谓乡情浓于酒也。昌刚新近撰定《梵净长歌行》达五十韵，洋洋洒洒，斐然可观。为成此杰构，每于公务乘闲，遍读梵净文献并前人诗章词赋，沈思博览，敲吟觅句，历时数载方毕其全功。嗟呼！予信昌刚书艺并此瑶篇，非止吐曜桑梓，固必流辉艺林矣。
庚子小寒后一日适可居元瑀漆钢于渝北龙头寺
